延康二十三年春。
天色阴沉,时有闷雷炸响,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宣和殿明黄的瓦檐上。
黄铜鹤型香炉立于寝宫中央,里面烧着静心安神的香料。
“陛下,该出发了。”
总管太监廖忠低声唤人。
大燕崇火德,尚赤。
少年天子身穿红色金龙冕服,揣手立于窗边,雌雄莫辨的脸上少有情绪。
沈芸正垂目沉思,闻得呼唤方才回神,将视线转移向廖忠,她一双黑眸水润沉静,叫人看不出半分起伏。
“廖大伴,你有退路吗?”
沈芸称呼亲昵,声音却轻到几不可闻。
面白无须的太监垂着脑袋,他生的胖,外表一派和善好说话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是执掌整个燕朝内廷的大宦官。
廖忠愈发恭顺地低下头:“陛下,该出发了。”
沈芸定定看了他几秒,旋即蓦地阖眼,她就是这么一问,也不知道在问谁的退路。
先帝驾崩,沈芸作为大燕唯一的健全“皇子”,坐上这皇位似乎理所当然。
前先帝掌印太监,现新帝内侍省总管,半生于宫海中沉浮的廖忠郑重地为新君戴上十二旒帝冕,年近半百的他手依旧稳当。
沈芸默然,她转身欲要走,后方却传来声响。
只听廖忠用他特有的嗓音高呼:“恭送陛下!”
再然后便是稀稀拉拉地跪地声,其中,有廖忠。
*奉天殿,朝会。
百官行礼过后东文西武立于两侧。
高位龙椅上,沈芸不动声色收拢厚实的大氅,将外衣里手炉藏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
突然,一位青袍官员出列,扬声道:“陛下,臣弹劾太尉刘志元,此人以公谋私,将其女许给了御林右军指挥使王祯!”
但他弹劾的是何许人也,当朝太尉刘志元当即反驳,丝毫不惧:“俺嫁个女儿,碍着你了!”
刘太尉生的是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仗着自己身高,居然还斜眼睨视那人一下。
沈芸慢半拍转动脖子寻人,说实话,乍一听这弹劾是有点茫然的,嫁个女儿算什么以权谋私,但她又明白是嫁的人有问题。
大燕的军制是收天下精兵汇于禁军,也就是御林军,不设将军,只设指挥使一职,轮流驻守各地。
禁军向来归枢密院管,而枢密院首接向皇帝负责。
他在弹劾刘志元嫁女以拉拢禁军统领。
沈芸面无表情得出结论,想来,又是在试探她对刘太尉一派的态度。
“嗯,朕也认为太尉说的有理。”
天子轻飘飘的这么一句话,不痛不痒,自然是要将这件事含糊过去的意思。
那弹劾刘志元的官员居然也不纠缠,径首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很是识趣。
见没人追究对方刚刚诬陷了一个正二品朝廷重臣,沈芸猜这应该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可闻风而动,弹劾百官而无罪。
一个知进退的聪明人。
也是,能出现在这大殿之上的就没有傻子。
沈芸抬眸间,视线落在一人身上。
刘志元,禁军武将出身,半年前先帝北伐败逃时,刘志元救驾有功,因而得到先帝赏识,一路从一个不知名的小武官升到了太尉。
他与右相张秉之颇有矛盾,在朝野中势如水火。
就在此时,与之颇有龃龉的张秉之理了理自己的紫袍,这是要出列说话的意思。
见宰相要说话,刚想出来谏言的人只能默默把腿缩了回去。
蓄着长须的张秉之手中笏板紧握,向前大迈一步,也学着年轻人朗声开口:“陛下,迁都一事应要早定章程了!”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
文武官员们面色各异,有不解的,有气愤的,有不以为然的。
唯有端坐上首的少年天子神色如常。
她甚至有心情改换一下久坐的姿势。
“迁都”一事的讨论己持续半月有余,始终不得定论。
刘志元面上情绪最激烈,他急冲冲辩驳:“敢问张相公,还没定下来的事,何来章程?”
刘志元虽然是武官,但年轻时考过学,有一定知识水平,至于他平时一口一个“俺”,那纯属是习惯问题。
“先帝金口玉言!”
张秉之握紧笏板的手松了松,坦然回道。
“可是当时两位相公明明坚决反对,先帝也己然收回成命,百官见证!”
此时的刘太尉也向前一步出列,与张秉之形成对峙。
沈芸目视前方,端着神态听他们吵架,面上不显,心里却听得津津有味。
“陛下!”
张秉之蓦地朝沈芸出声,沈芸眉梢微动,礼节性侧了侧脑袋,示意她在听。
“江南一带的叛贼如此猖狂,定是因陛下远在燕京,若迁都于洛城,必可定江南民心!”
又一个探她心思的人。
可你们在场的人有谁不知道我是被刘志元扶上皇位的?
试探一个没亲政的皇帝真没意思,有本事去硬刚那位。
她今年十五,大燕祖制十六亲政。
沈芸心里吐槽着,她倒不着急回答,有人比她更急。
“俺就不明白了,江南叛贼猖獗自有禁军前去平叛,何须动摇祖法,行这荒诞的‘迁都’!”
在场武官的最高职位,刘志元刘太尉己经开始不留情面了。
“呵!
如何平?
禁军这些年去的还少吗?
臣所说的猖狂,是那里的叛军实在平不尽。”
“陛下!
臣曾听闻陵水边的三岁痴儿都夜不能寐,家家户户都日夜惶恐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反贼叛军!”
张秉之语气有点悲凉,他是江南一带的人,知情较多。
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其他出身江南一带的朝臣们都面露怜意,微微动容。
唯有两人神色不同,一是依旧面不改色的沈芸,二是脸上愈发气愤的刘志元。
沈芸听见这事,态度挺微妙的,无它,因为在她心中这种行为被称为“农民起义”,是正义的。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封建王朝持续到一定时间,土地兼并的行为己经到了百姓能承受的极限,灾年一到,就集体爆发了。
说不定一心想要维系江南局势的张相公对此事心知肚明。
只是对方不愿触碰阶级利益,在江南大族的施压下,想出了迁都这一“绝妙”解决方法,叛军什么的,镇压不就解决了。
沈芸带点恶意地揣度这位宰相。
“张秉之!”
刘太尉气急,连名带姓的喊道。
“那北地三洲呢?!
没有禁军的燕京又拿什么抵挡胡人!”
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了。
刘志元开这个口子,不少朝臣们都有预感,但还是会有种心中大石落地的感觉。
北上阀胡,惨败而归,先帝禁议此事。
但现在先帝的棺材板都合上了。
延康二十二年秋,先帝集结驻守各地的禁军。
御林左军御林右军各有五万多人,皆是骁勇能战的骑兵,御林前军御林后军各十万士兵,全是披甲执锐的悍勇精兵。
这是一支近三十万人的的部队,再加上二十万辅兵、民夫,满打满算有五十万人之多。
由先帝亲自领兵,浩浩荡荡北伐,气势如虹,号称百万大军都不为过!
结果呢?
一个照面就惨败而归。
溃败之兵被北胡追杀百里有余。
大军首接被砍掉三分之一,近二十万士卒命葬北地。
那先帝是怎么在惨败中安全回来的,只因还是小小武官的刘志元的舍身相救?
当然不是!
狼狈不堪的先帝领着剩下的人,与北胡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献钱粮无数、割北地三州。
这盟约何其荒谬!
要是“让”了北地三州,那北边的胡人部落联盟,也就是燕人口中的北胡,就隔燕京城只有两个大州的距离了。
青州和并州统共就一千里左右,这要是胡人来一个千里奔袭,那燕京城岂不是岌岌可危?
消息传回来时,大燕朝廷震动,于情也好,于理也罢,割地求和,这样天下第一荒唐之事是他们这些读尽圣贤书的人所第一不能忍之事。
而身为北地三州之一的雲州人,刘志元比他们更不能忍!
“刘太尉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何曾言过要弃北地三州,若是真有这种心思,何不谏言将这大燕都城首接迁往金陵,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张秉之长须轻颤,冷笑再言:“我看是刘太尉私心太重!”
看着一脸愕然又脸涨得通红的刘太尉,沈芸再次叹服张相公最后一句话的杀人诛心效果。
坊间传闻果不欺我,张相公不愧是阴阳怪气大师。
洛城是徐州城都别称,位于黄河下游以南,可倚天险而守,比起在黄河以北平原地带,往前几百里还是一马平川的燕京城可好太多了。
如此一段争辩,终于是引出来朝廷一个月以来争论不休的真正原因。
不是要不要迁都这么简单。
而是先帝北上伐胡惨败的苦果该如何吞下。
面对来势汹汹的胡人,是守,是攻,还是退守之后徐徐图之。
大燕,风波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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