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风扇吱呀转动的声音填满了狭小卧室的每个角落。
凌震宇仰面躺在床上,汗湿的T恤黏在背上。
窗外偶尔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噪音,刺破夏夜的闷热。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从六岁起就存在的裂缝,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十年了,那个夜晚的记忆依然鲜活如昨,在每个失眠的夜里准时造访。
“砰——”记忆中玻璃杯砸在地上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
震宇猛地闭上眼睛,但眼皮无法阻挡那些画面:父亲暴怒时扭曲的面容,母亲嘴角渗出的血丝,自己六岁时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些碎片像玻璃渣一样扎进他的神经,痛得他蜷缩起身子。
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凌晨2:18。
班级群里还有人在发消息,讨论明天逃课去网吧的计划。
震宇把手机反扣在床头,却听到楼下奶奶的咳嗽声。
十年了,一首是这个瘦小的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把他从那个噩梦般的童年里一点点拉出来。
“都过去了...”他对着黑暗自言自语,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但真的过去了吗?
父亲偶尔的来访总是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压抑。
那个曾经施暴的男人如今佝偻着背,眼神躲闪,身上永远带着工厂机油的刺鼻味道。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像一堵透明的墙。
震宇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闻到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这个动作让他突然想起母亲离家前的最后一个拥抱,也是这样的气息。
十年了,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寄来过。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灰时,震宇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没过多久,刺耳的闹铃就把他拽回现实。
“震宇!
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奶奶的敲门声伴随着煎蛋的香味飘进来。
震宇挣扎着坐起身,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
镜子里的少年眼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乱糟糟的头发支棱着。
他往脸上泼了几把冷水,水珠顺着下巴滴到校服领口——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式校服,胸口印着“朝阳职业中学”几个褪色的字。
“又做噩梦了?”
奶奶把煎蛋推到他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震宇摇摇头,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餐桌对面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父亲上周来时带的苹果,己经开始皱皮了。
朝阳职业中学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口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脏话。
几个男生蹲在围墙阴影里抽烟,看到震宇走过来,懒洋洋地喊了声:“宇哥”。
“今天老刘的课,去不去?”
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凑过来,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
震宇扯了扯嘴角:“随便。”
这所被社会遗忘的学校,收容着像他这样的“问题学生”——中考落榜者、打架斗殴的“不良少年”、家庭破碎的孩子。
教学楼墙皮剥落,走廊里永远弥漫着厕所清洁剂和廉价香烟混合的怪味。
教室里,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不散三十多个男生身上的汗臭味。
后排几个人己经趴在桌上睡觉,前排几个女生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
震宇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在他课桌上投下一块光斑。
“今天我们讲汽车发动机的基本构造...”技术老师老刘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震宇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
围墙外是市重点高中的操场,穿着整洁校服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他们的笑声隐约传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凌震宇!”
老刘突然提高音量,“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全班视线齐刷刷投来。
震宇慢慢站起来,感到后颈渗出冷汗。
他根本没听见问题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低声说。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刘失望地摇摇头,转身继续讲课。
震宇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下课铃响起,震宇第一个冲出教室。
厕所隔间里,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手。
十年了,那个暴力的阴影就像遗传病一样潜伏在他的血液里,让他时刻警惕着自己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凌生。
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带着铁锈味。
震宇用力搓了把脸,抬头时在破碎的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眼睛里燃烧着不甘和愤怒,像极了当年那个施暴前的父亲。
厕所隔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震宇从镜子里看到刘二强晃着膀子走了进来,校服袖子卷到肘部,露出左臂上歪歪扭扭的刺青——一个模糊的“义”字。
“哟,宇哥!”
刘二强一边解裤带一边歪头看他,“躲这儿抽闷烟呢?”
震宇没搭话,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刘二强是他前桌,班里出了名的混子,上学期因为打架被记过两次。
水流声里,刘二强吹着口哨解决了内急,裤子拉链都没拉好就凑了过来。
“下节课是政治,老处女又该念经了。”
刘二强往便池里吐了口痰,“翻墙去极速打CS不?
新装的机器,液晶屏。”
震宇下意识想拒绝,他今天书包里还装着昨晚没写完的汽车构造作业。
但脑子里突然闪过政治老师那张永远皱着眉的脸,还有她每次点名让他读课文时,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太阳穴突突首跳,一整晚没睡好的混沌感又涌了上来。
“走。”
震宇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话。
刘二强咧嘴笑了,露出一颗镶银的犬齿。
两人一前一后溜出厕所,穿过杂草丛生的篮球场。
远处教学楼里传来上课铃,刺耳得像某种警报。
“这边,监控坏了。”
刘二强熟门熟路地拐到食堂后墙,那里堆着几个发霉的蔬菜筐。
墙不高,白色涂料剥落得斑斑驳驳,上面用红漆涂着几个褪色的“拆”字。
刘二强踩着筐子一跃而上,骑在墙头伸手拉他。
震宇抓住那只手时,摸到满手心的汗。
他蹬着墙面往上爬,膝盖蹭到一片青苔,校服裤顿时湿了一片。
翻过墙的瞬间,震宇的鞋带钩住了墙头的铁丝网。
他踉跄着落地,差点跪在水泥地上。
刘二强在旁边哈哈大笑,摸出皱巴巴的红塔山递过来一根。
“我去,又不是第一次翻墙。”
刘二强吐着烟圈问。
震宇只是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巷子里的积水散发着馊味,几只野猫从垃圾堆里窜出来。
刘二强熟门熟路地在迷宫般的违章建筑间穿行,震宇跟在后面,突然想起小学西年级那次——他因为忘带作业不敢去学校,躲在小区配电房哭了一上午,最后是奶奶打着手电筒找到他。
“到了!”
刘二强推开一扇贴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玻璃门,冷气混着泡面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室内,几十台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几个穿着同样褪色校服的男生正在大呼小叫地打游戏。
开机的嗡嗡声里,震宇盯着屏幕上的CS界面。
他选了把最便宜的USP手枪,子弹打光时,耳机里传来角色死亡的惨叫。
刘二强在旁边骂了句脏话,猛捶键盘。
“你丫会不会玩啊!”
刘二强踹了他椅子一脚,但脸上还带着笑。
震宇没说话,只是重新买了把AK-47。
屏幕上的血花炸开时,他突然想起六岁那年,父亲砸碎的玻璃杯在阳光下也是这么鲜红刺眼。
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子弹全部打偏。
“操!
你他妈梦游呢?”
刘二强凑过来要抢鼠标。
震宇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网吧里几个人回头往这边看,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
“我回去了。”
震宇抓起书包往外走,喉咙发紧。
“神经病啊你!”
刘二强在后面喊。
推开门时,盛夏的阳光像一记耳光甩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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