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顾府西跨院的青瓦上凝着水珠,顺着檐角滴在青石板上,叮咚声里,林清欢正蹲在廊下捡药渣。
"三姑娘,大姑娘院里的碧桃来了。
"小丫鬟翠儿缩着脖子从角门溜进来,发顶的银簪子晃了晃,"说是送了新做的桂花酥,让您趁热用。
"林清欢的手顿在半空中。
她蹲得久了,膝盖泛着酸,慢慢首起身子时,月白衫子上沾了几片晒干的陈皮。
碧桃是苏婉儿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此刻正端着朱漆食盒站在院门口,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抬下巴的动作轻晃,活像根刺扎在林清欢眼底。
"三姑娘这是忙什么呢?
"碧桃踩着绣鞋踏入院中,食盒盖子掀开的刹那,甜腻的桂花香混着点腥气钻出来,"大姑娘昨儿在厨房守了半夜,就为给您做这盒酥。
到底是嫡亲姐妹,比不得有些人。。。。。。"她尾音拖得长,目光扫过林清欢脚边那堆晒得半干的药材,"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偏要捡这些烂草根当宝贝。
"林清欢垂眼盯着自己沾了药渍的袖口。
她生母是城南药铺的帮工,当年被顾老爷收作通房,没两年便染了肺痨去了。
打小在药香里泡大的她,如今在顾府连间正经屋子都没有,西跨院原是堆放杂物的耳房,还是她求了管院子的张妈妈,用攒了半年的月钱换的容身之所。
"有劳碧桃姐姐。
"她伸手去接食盒,指尖刚碰到盒沿,便被碧桃错开。
"大姑娘说了,要看着三姑娘用。
"碧桃笑盈盈的,指甲盖儿上的丹蔻红得刺眼,"您尝尝,要合口的话,明儿大姑娘再让厨房做。
"林清欢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能闻到那桂花酥里混着的异香,不是桂花香,是夹竹桃的叶子晒干磨成粉的味道。
上个月她在顾府后园见过,苏婉儿正指挥花匠修剪夹竹桃,当时她蹲在墙角采药,听见苏婉儿对赵嬷嬷说:"这东西毒得很,磨成粉掺在点心里,查都查不出来。
""三姑娘发什么呆呢?
"碧桃的声音甜得发腻,"大姑娘可是一片好心,您若不吃。。。。。。"她顿了顿,"难不成是嫌大姑娘的手艺?
"西跨院的竹帘被风卷起一角,漏进些天光。
林清欢望着食盒里金黄的酥饼,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祠堂撞见的事,苏婉儿跪在顾氏列祖列宗牌位前,手里攥着个染血的布包,赵嬷嬷在她耳边低语:"那小蹄子最近总往药堂跑,莫不是察觉了什么?
"那时候她正捧着药罐去给老夫人送参汤,听见"小蹄子"三个字,本能地缩在廊柱后。
苏婉儿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冰:"她娘是药铺的,她自小跟着学认药,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赵嬷嬷,我要她这个月就死。
"所以今日这盒桂花酥,是苏婉儿的催命符。
林清欢的喉咙发紧。
她若现在打翻食盒,碧桃必然去苏婉儿那里告状,苏婉儿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上个月二房的庶女不过撞了苏婉儿的绣鞋,便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三天,出来时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可她若吃了。。。。。。"翠儿,去把我那套汝窑茶盏拿来。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大姐姐的心意,我自然要好好接着。
"碧桃的眉梢挑了挑。
林清欢己经揭开食盒,取了块酥饼放在茶盏里,又端起茶盏走到廊下。
檐角的水珠还在滴落,她抬手接住一滴,轻轻洒在酥饼上。
"滋,"焦黄色的酥皮瞬间泛起黑泡,像被泼了滚油的纸。
碧桃的脸色刷地白了,后退两步撞在门框上:"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手滑了。
"林清欢垂眸盯着茶盏里的毒饼,声音发颤,"姐姐的酥饼金贵,我。。。。。。我怕摔了,想拿茶盏接着。。。。。。""好个林清欢!
"尖锐的女声从院外传来。
苏婉儿穿着月白撒花褙子,鬓边插着支翡翠步摇,身后跟着赵嬷嬷,两人踏入院中时,连廊下的兰草都被带得乱颤。
赵嬷嬷脸上堆着笑,可那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三姑娘这是做什么?
大姑娘一片心意,你倒好,拿水泼了?
""我。。。。。。"林清欢后退半步,后腰抵在廊柱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苏婉儿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极重,林清欢的脑袋偏向一侧,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她听见苏婉儿冷笑:"你娘是药铺的下贱货,你倒是学了一身本事,连验毒都学会了?
"院外传来零星的脚步声。
顾府的仆役们最爱看这些庶女被嫡姐教训的戏码,此刻正躲在角门外探头探脑。
林清欢咬着舌尖不让自己哭出声"大姑娘消消气。
"赵嬷嬷上前扶住苏婉儿的胳膊,"三姑娘许是饿昏了头,才失了分寸。
不如。。。。。。"她瞥了眼地上的茶盏,"不如让三姑娘把剩下的酥饼吃了,也算表表心意?
"剩下的三块酥饼还在食盒里,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金光。
林清欢望着苏婉儿眼里的狠戾,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欢儿,咱们这样的人,在这宅子里连棵草都不如。
可草也得活着,咬碎了牙也要活着。
"她蹲下身,捡起一块酥饼。
指尖刚碰到酥皮,就听见"咔"的一声,是她藏在袖中的碎瓷片划破了掌心。
鲜血渗出来,滴在酥饼上,瞬间晕开一片黑红。
"啊!
"碧桃尖叫着后退,"血。。。。。。血变黑了!
"苏婉儿的脸色瞬间惨白。
赵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食盒扫落在地,瓷片和酥饼碎了一地。
她扯着嗓子喊:"快传大夫!
三姑娘晕了!
"林清欢顺势倒在地上。
她能听见苏婉儿急促的呼吸声,能听见赵嬷嬷在耳边说"这小蹄子倒会装",能听见角门外仆役们的窃窃私语。
意识逐渐模糊前,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青砖缝里,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
等再醒过来时,天己经黑了。
翠儿举着盏豆油灯,正用湿帕子擦她脸上的血:"姑娘你可算醒了!
方才大姑娘让人送了药来,我没敢给你喝,全倒在院外的臭水沟里了。。。。。。"林清欢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黏着干涸的血渍。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目光扫过墙角那口生了锈的铜妆匣,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从前她总以为里面只有几支旧簪子。
"翠儿,把妆匣拿来。
"铜锁"咔嗒"一声开了。
林清欢掀开盖子,除了那支母亲常戴的银簪,最底层还躺着一面镜子。
镜面蒙着层灰,看不出材质,边框雕着纠缠的藤蔓,藤蔓尽头是只衔着珠子的凤凰。
她伸出手指,轻轻擦去镜面上的灰。
刹那间,一阵刺痛从眉心蔓延至全身。
林清欢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苏婉儿在佛堂里烧符纸,赵嬷嬷往她的药罐里撒粉末,碧桃在厨房捏着个小纸包往面里抖。。。。。。最后所有画面都聚成一行血字,浮现在镜中:苏婉儿,死期,三十日。
"啪!
"镜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清欢浑身冷汗,指尖颤抖着捡起镜子。
这一回,镜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苍白的脸。
可刚才那行血字,分明那样清晰,清晰得让她想起苏婉儿扇她的那记耳光,清晰得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林清欢攥着镜子,能感觉到掌心被镜边硌出的红印。
她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那笑里没有怯懦,只有她藏在骨子里的狠劲。
"翠儿,把灯拿近些。
"她轻声说,"我要看看这镜子,到底能照出什么。
"豆油灯的光映在镜面上,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林清欢盯着镜子,慢慢集中精神。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听见窗外的风声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却没注意到,镜中她的眼尾,不知何时浮现出一点朱砂红,像只即将睁开的凤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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