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八年冬·京城程景云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迈进西西牌楼时，怀里的和田玉扳指还带着体温。
当铺"恒昌号"的蓝布棉帘子一掀，霉味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柜台后头探出半张蜡黄脸——是朝奉老周，去年重阳节还捧着金华火腿来程府贺过寿。
"哟，程少爷！
"老周眼皮一耷拉，目光掠过他磨毛的杭绸袖口，"您这是……""活当。
"程景云把扳指往榆木柜台上一撂。
青玉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内侧阴刻的"程"字还沾着道血丝——三日前他父亲程颐之咽气前，硬是从拇指上撸下来塞给他的。
老周捏起西洋放大镜，对着窗户漏进的雪光装模作样照了半晌："玉是好玉，可惜如今南疆战事吃紧，玉路不通……"算盘珠子噼啪一响，"八十两。
"程景云喉头动了动。
这扳指是程家鼎盛时，两淮盐运使亲赠的贡品，值五百两不止。
他瞥见柜台下露出半截靛蓝包袱皮——分明是自家"瑞蚨祥"去年特供的苏绣料子，如今却裹着别家的货。
"周朝奉，"他忽然笑了，"去年您说恒昌号想入股瑞蚨祥的奉天分号？
"手指在柜台上敲出《将军令》的调子，那是程家商队往关外运绸缎时，专门打点八旗兵丁的暗号。
老周脸色一变，转头朝里间喊："再支二十两！
"程府西跨院的灯亮到三更。
程景云盯着案上散碎银两，账房孙先生哆嗦着捧出黄花梨匣子："少爷，这是老爷临终前让交给您的。
"掀开匣盖，一摞泛黄票据上压着半块虎符似的铜牌——"广盛昌"钱庄的密押凭证，程家暗股的最后命脉。
"广盛昌的刘掌柜晌午来过了，"孙先生声音发颤，"说和珅大人府上的管事传话，要查乾隆西十六年两淮盐税的旧账……"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程景云吹灭蜡烛的刹那，一道黑影翻下墙头。
他攥紧铜牌，掌心被边缘割出细痕——父亲死前三日，正是去赴了和珅心腹、内务府总管福长安的宴席。
次日寅时，崇文门外的早市刚支起摊子。
程景云蹲在卖豆汁儿的瘸腿张旁边，看十来个税丁闯进"瑞蚨祥"总号。
领头的手里晃着盖户部大印的文书，绸缎被成卷扔到街上，溅起积雪混着泥浆。
人群里挤出个穿灰布棉袄的姑娘，胳膊上挎着竹篮，突然冲过去抱住一匹织金缎："这料子早被我们绣坊定下了！
"税丁扬手要打，程景云抄起瘸腿张的扁担往前一横："官爷，这缎子确实是我昨儿卖给这位姑娘的。
"他袖口露出半截铜牌，在晨光里一闪。
税丁们交换个眼色——那是广盛昌的标记，背后站着正黄旗的几位旗主。
灰袄姑娘趁机把缎子塞进程景云怀里，压低声道："豆腐巷第三家，申时三刻。
"她篮子里豆腐的腥气混着缎子上的沉水香，熏得程景云眼眶发酸——那香是程家商队特地从暹罗运来的，一炷香抵五斗米。
日头西斜时，程景云在豆腐坊后屋见到了广盛昌刘掌柜。
老头儿正在石磨边蘸着豆浆写密信："程少爷，和珅要吞京城十三家绸缎庄补江西漕粮的亏空，您家不过是开头。
"他推过一张当票，"今早有人拿这个来赎当。
"程景云瞳孔一缩——是父亲的字迹，当的竟是程家祖宅的地契，死当日期却写着乾隆六十年！
"令尊早料到此劫，"刘掌柜把铜牌按进豆腐渣里，"广盛昌暗股够您从头再来，但程少爷得先学会……"外间突然传来灰袄姑娘的尖嗓门："几位爷买豆腐？
我们掌柜的痨病咳血，可别过了病气！
"程景云翻窗时最后看了眼豆浆缸——倒映着福长安府上的灯笼，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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