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棠和鸣珂初识的那一晚,夜色极好。
半轮秋月悬在空中,照得京都净如寒宫。
巷子里的石板像凝了一层霜,桂花树影枝枝分明。
雪棠刚爬上院中那株两人高的桂花树,想采下高枝上最为洁净的金黄米桂,却不经意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了停放在后墙根下的板车底下。
巷尾隐隐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巷尾犬吠一阵紧似一阵。
雪棠只静静思忖了片刻,便从桂花树上溜了下来,对正在树下等候的婢女兰缃说:“月苕他们几个粗心,将装货的板车遗漏在外面了。
上面还有几袋染料原料,我担心夜里露水下来将染料打湿,姐姐帮着我一道将那板车推进来吧。”
虽然这类动手的粗活不该是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做,但兰缃对小姐的话莫有不从。
她应了一声,打开后院的门,将那板车推了进来。
推车的时候,兰缃觉得颇为吃力。
那板车似乎比想象的重,幸好小姐上来帮了一把,她才顺利将板车推了进来。
雪棠让兰缃将车推进自己和父亲居住的小院子里,刚放下车,便听见前院拍门声大作。
听起来像是官府来搜查。
虽则并未做什么亏心事,但主仆二人还是吓得脸煞白。
今夜主君有事出去了,家中只剩下他们主仆,并两位嬷嬷和三个小厮。
雪棠不敢出去,兰缃便壮起胆子,自告奋勇道:“小姐别怕,您先躲进屋里,我去前面看看。”
兰缃急匆匆赶到前院,正碰见小厮月苕打开了大门,几个腰间佩着刀,身穿飞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
锦衣卫?!
兰缃吓得膝盖一软。
为首的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脸晒得黢黑,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刀砍过一般。
“刚才有人进来吗?”
男子问。
“没、没啊。”
兰缃是这院子里眼下等级最高的仆人,自然是由她来应对。
五个锦衣卫不由分说抬脚进来,在院子里搜查了一番。
那头儿又问:“后面还有一处院子?”
兰缃说:“那是我家主君和小姐居住的院子,眼下只有小姐在里面。”
“进去看看。”
头儿不由分说道。
几个人鱼贯而入,进了狭小的后院。
兰缃见方才推进来的板车就停在院中,纸窗户上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
锦衣卫的头儿瞥了兰缃一眼:“不是说只有你家小姐吗?”
兰缃一怔,咽了咽口水,却没回答。
头儿走上前去,砰一声推开门,里面的两名少女被吓了一大跳。
雪棠手中的绢花无声落地,她白着一张小脸,怔然看着眼前像修罗一般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在她和身旁那位小丫鬟的脸上来回梭巡。
“官爷……”兰缃走上前来,“如您所见,确实只有我家小姐。”
男子指着雪棠身边的小丫鬟:“她不是人?”
兰缃苦笑:“我们做下人的,勉强也算是人吧……”雪棠慢慢地站起身来,水杏一般的眼睛盛满了泪,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她动了好几次山樱桃一般娇弱的嘴唇,终于挤出一句话:“我父亲犯了什么事?”
没承想,那锦衣卫竟噗一声笑了。
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那支刚做好的山茶绢花。
那花是用月白素绡缠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真花。
男子将绢花放在鼻尖处轻轻一嗅,有股山茶香气。
“你们不是京城人士?”
锦衣卫问。
兰缃刚想回答,锦衣卫指着雪棠说:“我是问她。”
雪棠虚弱地回答道:“我们是从淮扬来的,家中做织坊生意。
家父此番进京是为了访友,顺便带小女子出来见见世面。”
“你几岁?”
锦衣卫又问。
雪棠怔了怔:“今年十二岁。”
“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魏,名雪棠。”
“可曾许了人家?”
雪棠又是一怔,煞白的小脸忽又浮上红晕,低下头讷讷道:“并未言及。”
“好。”
锦衣卫将那枝山茶绢花收入怀中,勾唇一笑,“我叫荆延,锦衣卫七品总旗。
三年后,待你及笄,我去淮扬娶你。”
屋中几个人俱是一怔。
荆延却仰天大笑,怀里揣着半露馨蕊的山茶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屋里,雪棠、兰缃和那位小丫鬟三人面面相觑。
兰缃先是转身将房门合上,然后回过头来指着那小丫鬟问:“小姐,她是谁?”
雪棠慢慢坐下,取过一尺新的素绡,淡淡道:“你忘了,这是咱们今日在街上新买的丫鬟,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唤作鸣珂。”
和兰缃一样,鸣珂也是颜色名,是一种偏灰的玉色。
鸣珂,也是贵族马车上的玉饰。
“甲第亘长虹,拥节复鸣珂。”
雪棠低头缠着绢花,口中幽幽念道。
少女无瑕的面容之上,丝毫不复方才的惊慌怯弱,唯有成竹在胸的淡定。
兰缃自是知道小姐的脾气为人,只好顺着她说道:“是我记性不好。
鸣珂,你过来,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她同我一起睡。”
雪棠头也不抬淡淡道。
兰缃瞪大眼睛,将眼前七八岁大的小丫鬟上下打量了几番。
雪棠仰头看着兰缃,笑道:“姐姐你忘了,我怕黑,一首央告父亲给我寻个小丫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鸣珂,就让她留下来陪我嘛!”
小姐自幼没了娘,兰缃又是从娘子的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自是将小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只要小姐一撒娇,她是不会不从的。
兰缃无奈,劝道:“这小丫鬟来路不明,我恐怕她不懂规矩,能不能让我先调教她几天,再给小姐送来?”
雪棠撅起小嘴:“不行,我今晚就要她留下来陪我。”
兰缃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
我先带她去洗洗,这总成吧?”
雪棠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又道:“姐姐去打水来,就在我这屋旁边的浴房洗。”
兰缃领命,去厨房外面生火烧水了。
她一走,鸣珂便去将门关上,回过头来,目光盯着正在低头缠绢花的少女。
半晌,他问:“为什么冒险救我?”
雪棠眼睛不抬,微微笑道:“我想救便救。”
“……”“你只需记住,从今日起,你是我的贴身丫鬟,名叫鸣珂,祖籍晋州,随父母到京城讨生活。
爹娘死了,你流落在外,被人牙子绑了,是我花半两银子买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是晋州人士?”
雪棠抬起头,清明的眸光落在少年脸上:“你有些微晋州口音,幼时在晋州长大的?”
“……”“口音可不是个好东西。”
雪棠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要跟我学淮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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