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扑进景王府偏院,苏雪蹲在青石板上,正一寸寸拾捡被人摔碎的药瓶。
青瓷碎片扎进指腹,血珠混着瓶中残余的当归粉,在素色裙角洇出暗红的星子。
"哟,这都要被休了,还守着这些破药罐子呢?
"院门口传来尖笑,是景王身边的二等丫鬟春桃,手里拎着个粗布包袱甩在她脚边,"主子说了,只准带随身衣物。
这些乱七八糟的药材——"她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留着给新王妃腾地方吧。
"苏雪垂眸,将最后一片带药粉的碎瓷捡进掌心。
三个月前她替景王试药,误服了混有乌头碱的补汤,吐了三天三夜,是这些亲手调配的药材吊着命。
可如今景王要休她,理由不过是"无所出"——没人提她腹中正揣着两个月的小生命,更没人信她被灌了避子汤三年才怀上的苦。
"苏侧妃,该走了。
"门房老张抱着账本站在台阶上,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王爷说了,日落前要清完院子。
"苏雪扶着腰站起身,孕早期的乏力让她眼前发黑。
春桃见状嗤笑:"装什么娇弱?
当年您刚进府时,为了争宠给王爷煎药,大冬天跪在雪地里等火候,那股子狠劲呢?
"那股子狠劲早被三年的避子汤熬干了。
苏雪望着廊下那株她亲手栽的杏树,去年此时,沈砚还撑着她的手给花苞套纸囊,说要留最甜的杏子给她做蜜饯。
可上个月他新纳的侧妃说她"善妒",他连查都没查,就摔了她的药柜。
"走啊!
"春桃推了她后背一把。
苏雪踉跄两步,后腰撞在杏树上,疼得蜷起身子。
怀里的碎瓷扎得更深,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她刚进府时,替沈砚试药后吐在案几上的血。
首到暮色漫上飞檐,苏雪才拖着粗布包袱走出景王府大门。
朱漆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轻声道:"宝宝,我们回家。
"崔氏的接生婆铺子在西市巷尾,门楣上挂着褪色的"安产堂"木牌。
苏雪推开门时,正撞上崔氏举着铜盆要倒血水,见她模样,铜盆"哐当"砸在地上。
"我的儿!
"崔氏扑过来,指甲掐进苏雪胳膊,"景王府的狗东西把你磋磨成这样?
上个月还说你是王府最得宠的侧妃,合着全是哄我的?
"她抹了把眼泪,突然拽起苏雪的手,"身上有伤没?
我这有跌打药——""娘,我被休了。
"苏雪打断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还有身孕。
"崔氏的手猛地抖了抖。
她盯着苏雪泛青的唇色,突然骂出声:"好个没良心的景王!
你嫁过去三年,替他试了多少毒?
上回他中了西域蛇毒,要不是你用半条命换解药,他早成死王爷了!
"她抹了把脸,从灶膛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苏雪,"哭顶个屁用?
这世道,女人没本事就得被踩进泥里。
你跟我学了十年接生,又在王府管了三年药库,凭医术还能饿死?
"苏雪咬了口红薯,甜津津的。
她想起景王府的厨子总说,崔氏的烤红薯是西市一绝,从前她总嫌市井气,如今倒觉得这烟火气踏实。
"跟我来。
"崔氏扯着她往后院走,推开堆着草席的偏房,墙上整整齐齐挂着二十七个楠木药匣,"你爹走得早,我怕你嫁入高门被欺负,这些年偷偷攒了些药材。
"她打开最上面的匣子,"这是野山参,那是藏红花,还有——"苏雪凑近药匣,一股混合着草木香的气浪突然涌进鼻腔。
眼前浮现出无数金色小字:"紫苏,辛温,归肺脾经,解鱼蟹毒;黄连,苦寒,入心脾胃,忌与猪肉同服......"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
"怎么了?
"崔氏紧张地扶住她。
"娘,这是......"苏雪又凑过去闻了闻,这次更清晰了。
黄连的气味里浮着"大苦大寒,阴虚津伤者慎用",川贝母的甜香里裹着"反乌头"的警示。
她指尖发颤,"您这些药材,我能闻出药性。
"崔氏半信半疑,随手抓了把混在一起的药材:"这堆里有薄荷、茯苓、川楝子,你说说看。
"苏雪闭眼深呼吸。
清清凉凉的是薄荷,辛凉解表;带着土腥气的是茯苓,健脾宁心;还有股微苦的酸,是川楝子,疏肝泄热——连哪味晒得不够干,哪味被虫蛀了点边角,都在她脑海里清晰呈现。
"薄荷晒过三日,茯苓采自大别山,川楝子虫蛀了右角第三粒。
"她睁开眼,看见崔氏瞪圆了的眼睛。
"我的乖乖!
"崔氏拍着大腿笑,"你爹当年是太医院的药工,我还说你学他那点本事不够看,合着是藏了个金豆子!
"她掰着手指头算,"西市缺女医,你开个医馆,专看妇人小儿,再卖点安胎药......"苏雪摸着小腹,心里慢慢升起一团火。
从前在景王府,她的医术是"争宠的手段";如今她要让这双手,成为自己和孩子的天。
可医馆哪是说开就开的?
大胤朝的医馆由太医院统管,按救活人数分九品,京城最高只有三品。
民间开医馆要拿太医院的许可,还要应付御药房的盘剥。
她正想着,崔氏突然一拍脑门:"对了,今日张婶家媳妇难产,我去帮忙,你先把药材理一理。
"门帘掀起又落下,苏雪坐在药匣前,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带着药性的气味。
这时,西市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打更人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没注意到,街角的青布马车里,一道阴鸷的目光正盯着安产堂的木门——那是御药房提点太医柳青梧,她攥着手里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弃妃苏雪欲开医馆"。
"苏侧妃?
"她冷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当年景王为你推了我的婚约,如今你不过是个被休的弃妇。
敢染指太医院的饭碗......"她摸出袖中玉牌,上面刻着"御药"二字,"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多大的浪。
"苏雪不知道,一场危机正随着夜色逼近。
她只知道,当她把最后一味药材归位时,腹中小小的胎动像只蝴蝶,轻轻撞了撞她的掌心。
"别怕,"她对着肚子笑,"娘会给你挣个安稳的家。
"窗外,月亮爬上了安产堂的飞檐。
崔氏的药杵声从里屋传来,混着远处的更声,在夜色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苏雪铺开崔氏的旧账本,在第一页写下"归元医馆"西个大字——这是她给未来医馆取的名字,取"返本归元,医人医心"之意。
笔锋落下时,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景王府那株杏树的花。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仰望着花的人。
她要做自己的树,扎根在这烟火人间,开出最倔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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