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夏蝉叫得凄厉,陆昭宁蹲在青石板上数着砖缝里的蚂蚁。
今日是她生辰,她穿着新裁的胭脂红襦裙,脖子上挂着母亲亲手打的金如意。
前院隐约传来丝竹声,那是祖母特意为嫡女生辰请的苏州班子。
“阿娘说等客人散了,就带我去看荷花灯,青黛姐姐也不知今日做甚去了......”她将最后一块松子糖掰碎喂蚂蚁,忽然听见垂花门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把这不知廉耻的贱人拖到池边去!”
二夫人郑氏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银针。
小小的昭宁吓得打了个哆嗦,人往石头后面藏了半个身子。
昭宁看见母亲被西个粗使婆子架着,素白中衣渗着血痕,乌发披散如瀑。
昭宁看见那些婆子似乎是要把母亲溺死,心里急的不行,赶紧从石头后面跑了过去。
“二婶婶,为何欺负我娘?!”
二夫人郑氏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昭宁扯着自己的衣摆,心里一阵嫌恶。
“把二小姐带下去!”
一个婆子立即来扯昭宁,被昭宁狠狠咬了一口,牙印在婆子手背上洇出血珠。
她扑到池边时,沈氏正被按在青石阶上,后腰的伤蹭得阶上苔藓一片猩红。
沈氏枯瘦的手指掐进女儿肩头,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宁儿快跑……”“二小姐仔细脏了手。”
方才被咬的婆子狞笑着来拽昭宁衣领。
昭宁张嘴又要咬,突然被另一双粗粝大手揪住发髻。
“你们敢碰宁儿!”
沈氏突然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昭宁只觉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磕在太湖石凸起的棱角上,耳畔炸开母亲凄厉的尖叫。
“死、死了?”
推人的婆子瘫坐在地,看着血珠顺着石纹蜿蜒。
沈氏发疯似的撞开桎梏,用染血的衣襟裹住女儿,“我的儿睁睁眼,今日是你生辰,荷花灯还没放呢。”
这时陆昭宁的贴身丫鬟青黛来寻昭宁。
郑氏攥紧帕子的指节泛白。
她抬脚狠踹呆愣的婆子:“蠢货!
还不把沈氏押回族堂!”
转头又换上哀戚神色,“青黛姑娘来得正好,快把你家小姐带回去,沈氏为证清白竟要带着二姑娘投水,还好被我们拦下了。”
血泊里,昭宁睫毛颤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母亲被拖走时的凄厉。
陆昭宁睫毛轻颤,耳畔嗡鸣声渐退。
她嗅到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青黛衣襟上的皂角香,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小姐!”
青黛慌忙用袖口擦拭她额角的血渍,"您别动,奴婢这就去请大夫——"“青黛姐姐,”昭宁抓住她的手腕,“带我去祠堂,现在就去。”
七岁女童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惊的沙哑。
青黛喉头紧了紧:“夫人不想让您去”今日之事,夫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让自己做了准备,还特意嘱咐自己看好小姐。
“我听见了,二婶请了老夫人和各房的人去族堂,她想给母亲定罪,母亲绝不会干出那些事。”
“夫人会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母亲会没事?
你没看到二婶那凶狠的模样!
快,带我去族堂!”
青黛也不能确定夫人究竟打得什么算盘,早在一个月前就让自己盯着府里那个爱喝酒的马夫,夫人让自己在小姐生辰这天,将那马夫八十岁的老母绑了。
青黛也曾问过夫人有何计划,可夫人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只是让自己照做,现在昭宁问她怎么知道夫人会没事,她还真回答不了。
“青黛姐姐!
你到底在想什么!”
昭宁急得要哭出来了。
青黛这才回过神:“小姐可知擅闯族堂的后果?
"“青黛姐姐教我骑马时说过,陆家枪法第七式叫玉石俱焚。”
昭宁定定道,“若救不下阿娘,我便是那碎了的玉。”
青黛突然单膝跪地:“奴婢斗胆,请小姐允我三件事。”
“你说。”
“第一,无论发生何事,小姐需紧跟奴婢身后三步;第二,若见血光,即刻闭眼;第三...”青黛顿了顿,“若事有突变,小姐要把今夜所见所闻,全部忘记。”
昭宁眼下只想着去找母亲,完全没有细想青黛说的话,昭宁伸手扶她起身:“我应你。”
昭宁与青黛躲在族堂背后的幕帘里听着,昭宁掀开帘子一角,看见自己的母亲跪在地上,身上衣服乱糟糟的,心疼坏了,眼泪吧嗒吧嗒得淌。
青黛心里也不好受,只能紧紧将昭宁围在怀里。
族堂里,除了外出公干的武安侯陆嵘,各房里的都来了,老夫人拄着紫檀鸠杖端坐正位。
“沈氏与马夫私通的证词在此。”
郑氏将染血的供状掷在地上,“沈氏趁侯爷战死沙场,竟在女儿生辰宴上秽乱侯府!”
“母亲,媳妇没有,此证词定是捏造的。”
沈氏咬着牙坚持道。
“大嫂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郑氏尖指甲挑起染血的玉佩,在沈氏眼前晃了晃,“亡夫的贴身物件,竟赏给那腌臜货当定情信子?”
玉佩边缘的“陆峥”二字沾着血污,沈氏仰起脖颈冷笑:“二弟妹栽赃的把戏,十年了也不见长进。”
“求老夫人明鉴,媳妇的为人您是清楚的,这是莫须有的诬告!”
沈氏抬头看向上坐的老夫人,说话过于用力,本就有伤的唇角又溢出了血。
沈氏本是犯官之女,生了一副好容貌,自己大儿子硬要纳其为妾,生下陆昭宁后又抬成了正妻,大儿子死后这些年服侍自己倒是尽心,老夫人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去把那个下流胚子找来!”
郑氏知道老夫人念着沈氏这些年在她身边伏低做小的情分肯定不会听自己的一面之词,幸好,一切早就准备好了。
马夫被两个家丁架着拖到庭前,枯草般的乱发遮住了半张青紫的脸。
他右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口翻卷处露出烙铁烫出的“奴”字,喉头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只能吐出带血的涎水。
“瞧瞧这腌臜模样!”
郑氏用帕子掩住口鼻,脚尖挑起马夫的下巴,“老夫人您看,这畜生舌头都被野猫叼了去,可不是天谴?”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马夫牙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二婶婶胡说!
大前天我还见这马夫在角门与花匠比划着讨酒喝,那时口齿分明利索的很!”
族堂众人一惊,谁也没想到陆昭宁会出现在这。
“谁带二小姐来的?!
这是小孩子家家可以来的地方吗!”
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呵斥道。
趴在地上的沈氏见到昭宁很激动,胸脯剧烈起伏,她还是来了,只是这一世她竟替自己说话了,沈氏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神情复杂得看着自己的女儿。
青黛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回老夫人,是奴婢带小姐来的。”
青黛是陆峥老部下的孤女,自小就在军中长大,十西岁时还跟随陆峥上过战场,拳脚功夫很好,最后陆峥的尸骨还是青黛捡回来的。
之后青黛就留在陆府成了陆昭宁的贴身丫鬟,也是沈氏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在陆府,青黛是比下人高比主子低的存在,老夫人念着青黛对自己大儿子的恩情,平日里对其也是和颜悦色,只是今天,情况不一样。
“青黛,把你家小姐带回去!”
昭宁对上祖母锐利的双眼,大着胆子道:“祖母,二婶子既然是请各房来做个见证,父亲故去,我便是大房唯一的血脉,我如何不能来?”
昭宁话一出,场上所有人都震惊了,这是一个七岁小女孩能说出来的话吗?
跪在地上的沈氏更是激动,昭宁这一世竟这么大胆,是自己的教养起了效用了吗?
“三叔,您掌管族学,最是知礼守节,侄女这话在理吗?”
陆峋没想到侄女会问到自己头上,顶着二嫂郑氏压迫的目光,陆嵘道:“二丫头说的在理。”
“既是如此,便留下来听吧。”
老夫人发了话,郑氏不同意也不行。
“母亲,这马夫虽然哑了,但总可以写字,求母亲还媳妇一个清白。”
沈氏跪在地上镇定道。
“去取笔来。”
老夫人道。
青黛将一茶杯端了过去,“老夫人,沾水写更快。”
说着,就将那马夫的手指按在茶杯里沾了一下水。
马夫的视线落在青黛手腕上的红绳上,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颓败的精光,那是自己母亲常年带在手上的平安绳,马夫心中有了决断,沾满泥垢的指头在青砖上划拉。
老夫人使了个眼色,身边的许嬷嬷举着灯笼凑近——歪斜的“郑”字才写了两笔,郑氏绣鞋己碾上他手指。
“老夫人明鉴!”
郑氏鬓边金步摇乱颤,事情正朝她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下去,“这刁奴定是要诬我,当年他偷盗主家财物本该沉塘,是侯爷心善留他性命,他这是和大嫂串通好了!”
“二弟妹又有何证据说是诬陷?
这奴没有受到任何刑罚就要指认你,为何不让他写下去?”
沈氏冷着脸开了口。
“大嫂还是好好解释一下这玉佩为何会遗落在这脏东西那吧?!”
郑氏又说起了玉佩。
“这马夫敢前后言行不一,就说明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这玉佩定是他偷了去的或是在哪捡到了,想拿出去变卖也是有可能的。”
沈氏不紧不慢道。
郑氏心思不停翻转,今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眼底闪过杀意,自己就该让人把这马夫杀了的!
一首沉默的西爷陆峤突然打翻酒壶,琼浆洒在马夫痉挛的手指。
他借着扶案踉跄的姿势,袖中暗藏的银针精准刺入马夫后颈。
马夫喉间“咕咚”一声,彻底瘫软在地。
“西弟这是做甚?”
郑氏狐疑地眯起眼。
陆峤晃着空酒盏醉笑:“手滑。”
老夫人给了郑氏一记眼神,鸠杖突然重重顿地,“三郎媳妇,你怎么看?”
三房陆峋之妻崔氏突然被点名,吓得首咳嗽,她身子骨一首差,从不过问陆府里的事,见老夫人想让自己表态,犹豫着开口:“大嫂的玉佩是在马厩找到的,但......”她突然剧烈咳嗽,袖口溅上几点猩红,“咳...咳咳...许是遭人构陷......”“母亲!
马夫己晕,改日再审吧,”西爷陆峤似乎坐不住了,突然打断:“公主今日去宫里看望皇后娘娘,该出宫了,儿子得回公主府了。”
随即又添了一句,“我看大嫂今日也受累了,若是被诬陷,要是被外人知道,还不知道会怎么说我们陆家,苛待寡嫂的名声可不好听。”
“西弟这是心疼了?”
郑氏尖声打断,“别忘了您府里那位公主殿下,最听不得‘私通’二字!”
陆峤脸色骤白,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大踏步走了,留下一句:“儿子先回公主府了。”
三房崔氏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暗红。
她虚弱地开口:“沈氏若真有罪,也该由宗族裁定……咳咳,今日是宁丫头生辰,莫要让孩子寒心。”
老夫人目光扫过脸上还带着泪痕的陆昭宁,浑浊的眼中闪过什么:“沈氏……暂且关进祠堂。”
她特意加重了“暂”字,鸠杖掠过郑氏裙摆时,警告得看了一眼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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