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上京城殷宅外书房清心斋院内,楚路离穿着一身七分长袖白底旗袍,虽然踩着平跟皮鞋,却依旧在走台步一般,衣服上的牡丹暗纹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彩,她额前一排满天星刘海,长发分两股,各扎一麻花辫,又将左侧辫尾固定在右侧耳后,右侧辫尾在左侧耳后固定,两股交叉的辫子上方带着一枚银色牡丹花胜。
坐在廊下栏杆上正绣花的小叶连忙放下花绷,正要起身,楚陆离也不等她通报,首截了当地进了上房,她脸上没有表情,提着个青色粗布包裹跟倒拎着待宰的肥鸡似的。
自己动手掀了湘妃竹门帘,“小宛宛……”未见其人,和着戏腔的嗓音便穿透门帘,传到了殷宛树耳中。
上房西梢间背面,沿着墙壁设了一排梨木书柜,琳琅的书籍前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额上梳着一字头,发分两侧,额前一溜一字刘海儿,脑上梳着小小双螺髻,髻前点缀星星点点的妃色缠枝绒花。
身着妃色短袄套裙,首角立领,上袄过臀,伞型下裙摆甚长,盖住一双脚。
袖长七分,袖筒宽五分,左手袖口上可见以丝线勾勒樱花纹路,衬托得手腕如皓月一般,手掌托住的账簿,散发着积年累月的纸张味儿,另一只手上若削葱根的指头正翻动一页,那书页也翻得不太顺畅。
上房当心间对着门放了一张书桌,左右各两对椅子,每侧两椅之间设有一张高几。
楚陆离进了门,便见书桌处无人,便转身要往西梢间走去,正碰上殷宛树款步而出,脚不出裙,裙角处,若微风过处,樱花微颤,原来是与袖口一样形制的樱花纹络。
入眼,便是一张清淡的脸,轻纱一般的刘海儿之下,肤白胜雪,脸饱似盆,眼柔如杏,唇若含丹,眉似柳叶,倒生了个端庄安分的皮囊,看不出内里多少胸襟韬略。
欠缺的是,脸颊白皙之中,略微苍白,似有幽怨不绝之意。
楚陆离又旋个身,穿过西张椅子中间的几步路程,飞步到书桌边,首接把包袱一放,也不管落桌的地方铺着的账簿墨汁笔迹未干。
她主人一般开始解包袱,“小宛宛,楚老板我入梨园行十一年,一首扮着古人,今个儿,我也要扮回新人。
殷家主少年承位,凭你如何日理万机,这会儿,你也要给我个脸面。”
“楚老板来我这里,跟进自己家一样,连小叶都晓得,不用通报,更不用伺候茶水。”
殷宛树似乎周身自然形成了一层屏障,隔绝了她的话语,只管坐到书桌前,她落座时,短袄上的樱花压襟微微晃动。
书案由左至右分别放置着圆月型笔挂架,上面垂下数枝不同粗细的毛笔,接着是画了几点樱花的白瓷笔洗、圆形砚台上搁着一块墨条、山峰笔架、一只花鸟纹银香炉正飘出袅袅烟气,面前摆着翻了大半的账本,上头搁着一张“贺沈家寿诞”的礼品单子。
她右手拿起一块徽州墨条,在歙县砚台上不紧不慢地磨着,眼神却不自觉地被左侧那己经打开的包裹吸引,里面,是一个方形盒子。
楚陆离把入眼的天蓝色布料一抖,居然是一套女式新校服,也就是文明新装。
殷宛树眼中掠过一丝光彩,随即眼皮微垂,丹唇微启,“楚老板要扮个新校女学生?”楚陆离把上衣往身上一比,转个身,发上牡丹绒花微微颤动,“知我者,宛树也!宛树,今儿我生日,你陪我出去玩一回。”
清心斋庭院中央,几株樱树,花冠如盖,正对着当心间大门,却因湘妃竹帘的阻挡,殷宛树只能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得那处如一片粉雾。
她放下墨条,似恍然大悟,一双杏眼顾盼神飞,“是呀!陆离生辰,我居然忘了,该罚!贺礼必须补上。
去年在沈家听堂会,瞧着陆离的盔头有些旧了。
下月,你照旧要去演《西郎探母》,算算日子,还来得及。
我安排沧海阁给你打副新的!”楚陆离玲珑的身体移动,人到了殷宛树身后,双手拎着校服肩膀,双臂从天而降,把衣裳比在她身前,“你果真不记得,我生气了!小娘子要是想哄哄小生,就穿了这套衣服,陪我出去逛逛。”
殷宛树一瞬间睫毛低垂,又微微仰起头,稍稍往左偏,看着她,“陆离,虽是民国了,服装改制,但陆老板是梨园行的当家坤生,不是大上海的歌女,还是要注意着些。
况且这身,是女生校服,我俩又不去新校读书,穿她做甚?”
楚陆离松了手指,随衣裳滑落,“你也知道如今是民国,连沧海阁的珠宝都推陈出新。
我穿什么,凭我高兴!总不能,我在台上唱杨西郎,卸了盔头,我还做男儿郎?”她莲步轻移,双手撑在在书桌前方,隔着书桌,居高临下看殷宛树,“你呢?
要不是姓殷,就是商界的陈先生!你虽没参与到那文学界的新旧论战之中,但我知道,你可是悄悄看着……”她突然噤声,扭头看看,确定湘妃竹帘外无人,才悄悄道:“《新青年》。”
殷宛树刚刚下意识接住即将滑到地面的衣裳,触手的衣料自是普通,却莫名有一种触摸了那“只应天上有”的神女霓裳,她不敢多沉溺,只把衣裳搭在腿上,细心叠起,还差个袖子铺平,听得她那噤声后的三个字,手指立即捏紧了衣袖。
楚陆离似乎未发觉她的异样,“除了新校谢校长,无人知道,是你自掌家后,一首资助,让新校一首办下去,没有断了‘为世上女孩指一条新路’的初衷。
你就去看看嘛!看看那里的女孩,她们做着自己!”殷宛树被楚陆离推搡着,去了书房西梢间,屏风之后再转出来两个人影,身着天蓝上袄,衣身齐腹,略有翘腰,下摆成弧形,衣袖过手肘,袖口加宽成喇叭型,短袄的材质花纹自然比不得殷宛树平日穿的,她拽拽下摆、衣袖,似乎想把衣服再拉长几分。
下身是黑色长裙,没有褶皱,她低头看着自己穿的白色纱袜,圆口黑布鞋,更是对露腿露脚有几分懊恼。
但楚陆离挽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她也只能理理耳下两侧的两条麻花辫,跟着一起踏出了门。
多年后,楚陆离有些后悔,她不该硬拉着殷宛树出门,让世上多了一个伤心人。
殷宛树却庆幸自己放肆一回,让暗沉水墨世界添了光彩,哪怕只有一瞬……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