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走路前先学会了卧鱼。
那是1995年冬夜,德庆班在东西演《白蛇传》,师父把我裹在青蟒袍里搁在衣箱上。
许仙正唱到"千年灵蛇非凡品",我突然挣开戏服滚下来,正巧跌成个标准的鹞子翻身。
后来师叔说,当时满园子喝彩声差点掀了顶棚——谁家两岁娃娃会走戏步?
但师父没笑。
她摘下白素贞的银袍头面,露出底下刀削似的脸。
水纱勒得太紧,在太阳穴勒出两道青紫的痕,倒像给那双丹凤眼添了笔刀马旦的妆。
"是个吃戏饭的胚子。
"她捏着我尚在胎毛期的腕子,"就是骨头太硬。
"这句话钉进我命里二十三年。
此刻我吊着威亚悬浮在国家大剧院穹顶下,钢丝勒得左肩旧伤火辣辣地疼。
手机在戏服里震,师弟发来视频:琉璃厂胡同西口,拆迁队的铲车正抵着德庆班斑驳的匾额。
"鸿姐,他们给最后半小时..."我咬断右手指甲上的绸带。
白绫从三十米高空倾泻而下,应该是《贵妃醉酒》里最漂亮的卧鱼。
可今日我偏要拧腰改作探海翻身,落地时听见膝盖"喀嚓"轻响——十年前师父用烟杆敲的就是这处半月板。
"林老师!
"场务惊呼着跑来,"您这改动作..."我摘下点翠头面,杨玉环的凤冠在镜前灯下闪着冷光:"告诉导演,这段改得好。
当年梅先生改《宇宙锋》,不也是摔出来的?
"众人噤了声。
他们不知我背过身去摸到的满手冷汗,正如不知我此刻翻江倒海的胃——今早吞下的止疼片开始失效了。
---回到化妆间,手机里躺着十三条未读消息。
置顶那条是师父女儿发的:"惊鸿,妈昨夜走了,按旧例停灵七天。
"配图是灵堂照片,师父的戏服齐齐挂在挽联后,最显眼处那件白蟒袍肩头还留着我的牙印——九岁那年咬的,因为她说我唱《思凡》没尼姑味。
我摩挲着锁屏照片。
那是2008年德庆班封箱戏,师父扮梁红玉擂鼓,我执双刀立在她身后。
散戏后她突然拽住我手腕:"鸿儿,女武生是条断头路。
"月光漏进后台,照见她掌心被我指甲掐出的血印子。
那年我偷偷报考戏校武生班,被她拿藤条抽得三天坐不下。
可如今视频网站给我打上的tag是#新生代第一女武神#,多讽刺。
"林老师,三号棚催场了!
"场务探头进来。
我对着镜子补胭脂,镜中人与师父重叠在一处。
突然想起她教我画眉时说:"角儿的眉眼要含煞,得用命吊着那口气。
"手机又震,师弟发来实时画面:拆迁队开始砸门楼了。
青砖灰瓦簌簌落下,露出藏在匾额后的暗格——二十年前师父罚我跪祠堂,我曾摸到里头有卷东西。
威亚衣再次勒紧时,我对着镜头勾起师父亲传的"刀马旦笑":"接下来这出《挑滑车》,我改了几个身段。
"场务急得首跺脚:"这不合规矩..."鼓点起了。
我攥紧手中银枪,枪头红缨是师父临终前染的。
那日她己说不出话,却硬撑着在我手心画了道符——后来我才知是《钟馗嫁妹》里的镇魂符。
长靠武生的靠旗在鼓风机里猎猎作响,我盯着台下黑洞洞的镜头,忽然想起第一次首播唱《夜奔》被骂"女人演什么林冲"。
那晚师父砸了最爱的紫砂壶:"戏是祖宗骨头里熬出来的,容不得他们糟践!
""看前面黑洞洞..."我亮嗓的瞬间,拆迁首播间的弹幕突然暴涨——"匾额后面有东西!
"镜头摇晃着对准暗格,陈年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泛黄的宣纸徐徐展开,露出德庆班历代掌班谱系。
最后一行小楷写着:"第二十一代传人 林赵双承 林惊鸿 赵凤英"师父的名字与我的并立,朱砂未干似的红。
我迎着镁光灯腾空跃起,改掉师父教的鹞子翻身,独创的"惊鸿掠"让台下惊呼炸响。
左膝旧伤在落地时爆出钻心的疼,我却笑出泪来——这痛楚与二十年前师父教我走台步时掐我腰眼的力道,一模一样。
手机从戏服滑落,首播间里千万人见证:老匾额坠地碎成八瓣,那卷谱系被风掀起,正露出背面师父的绝笔:"惊鸿吾徒:女武生不是断头路,是开路。
"威亚钢丝突然断裂的瞬间,我借势旋出师父临终前传的"九转乾坤"。
这是当年师祖爷创的绝活儿,因太过凶险被禁演半世纪。
满场尖叫声里,我听见拆迁队头子大喊:"停手!
这戏楼...这戏楼动不得!
"最后一个云里翻落地时,血顺着护腰往下淌。
我朝着镜头笑,弹幕都在刷"封神",却不知这身段是师父跪雪地三天求来的。
2003年非典封院,她翻墙进疫区给我送功谱,白口罩上凝着冰碴子。
救护车鸣笛声与喝彩声交织中,我摸出藏在靠旗里的紫铜烟锅——师父的遗物。
烟嘴还留着她的牙印,就像当年我咬在戏服上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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